Lionheart

狮心,是个忙碌的道士,花鸟风月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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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露中】无猜·上

起初,这是在给好兄弟包子写生贺。不知不觉啊,就巴拉巴拉写了很多,啰啰嗦嗦,像个话篓子。到现在还只有一半。未完。
有时候突然觉得自己过得很失败,每天都像抖着水的落水狗。啊,今天盯着钱包里的残余17块也是很爽呢。
我也有害怕日子不会变好的时候。如果是真的到了那种时候……

【一】 
  王耀其实以前不叫王耀,叫王世光,据他爸说,这是他捯饬了一夜新华字典才给起出来的,一世光明,多亮堂不是。可为这磕碜事儿,王耀小时候却没少和他爸呛呛,那年头,小学生个个都醉心于给人起绰号儿,好家伙,那叫一个热情高涨空前绝后,你要是有个发音微妙的大名,那必定是要天天拿来在嘴里来回嚼的,小孩子,什么伤人心捅刀子,还半懂不懂,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,就是起哄最来劲儿。
  世光世光,死光死光,嘴里烂瓢坏心肠。
  末了还得添句,说谁让你当纪律委员朝老师告刁状,小心嘴上长泡!
  王耀嘴角最后是真长了个燎泡,不过是给气的,气的死去活来小胸脯直起伏,回家就扑他爹怀里直嚷嚷,说都赖你,给我起这磕碜名儿。
  王父懵了几秒,大手往儿子脸上一胡噜,说哪几个兔崽子敢笑你,走,跟爸找老师去说道说道。然后就作势要往外去。
  这哪能啊。王耀死拽着他爸,连蹬带扯,就差把房子嚎塌了,说那他可就真成笑话了。
  这场闹剧直折腾到晚上。王耀内心的悲痛欲绝,在他自个儿看来,是没有人能理解的,三年级优秀学生干部的颜面,一点荣耀心,早就和羞耻搅和在一起,再也分不清。有时候年龄越小,对某些东西某些事情的记忆反而会更加深刻,他在不甘和屈辱里昏昏睡去,以至于都忘了省电视台的七点动画片。
  但是第二天一早,他妈把豆浆油条端上桌时,说,儿子,你要是真不喜欢,咱就暑假去把这名儿改了,没道理咱让人笑话不是。
  王耀还在一愣一愣的,他爸在旁边直嘀咕,我二叔公还叫王兰呢。然后他妈就一个白眼过来,这能比吗,这都什么年代了,都得朝前看,当初我说我来起名儿吧,你不听,非得显摆自己那点儿文化。于是他爸不敢吭气了,赶紧大口吸溜豆浆,完了抹一抹嘴,卷着报纸和帽子准备出门,又拿下巴上的胡茬子在王耀的脸上一顿猛搓,说那就你琢磨吧,总不能让咱儿子憋屈。
 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一锤定音了。
  王耀还蒙蒙糊糊的,直到临放暑假,他妈塞他一张纸,让他自己选个名儿时,他都还跟做梦似。
  儿子,喜欢哪个,跟妈说。王妈一脸殷切地瞅着他。
  他盯着那纸,不知该做喜悦还是痛快。反正……
  反正啥?
  反正要大气的,听着舒服的。他憋了半会儿才搜刮出这么一句话。反正就是不能让人笑话。他又补充。
  王妈笑了,说成,妈知道了。
  于是平淡无奇的暑假快结束时,王世光也就正式改名叫王耀,为此,王爸王妈还邀了几个熟人在自家后院子里摆了一小桌,庆贺庆贺。直到那一瞬间,王耀才酒醒般的清楚过来,他是真改名儿了,再也不用被人喊死光,从今天起,他就叫王耀,如获新生。

【二】
  终于放学了。
  王耀拎了书包,把刚发的卷子折进蓝色活页夹里,“待会儿把黑板槽也得擦干净啊,上次咱们班就是因为角落里粉笔灰太多被扣分了。”
  值周生应了一句,就举着墩布卖力的清理起来,“班长,你看那个没?”
  “啥。”
  “那个啊,省台现在正重播呢,《十七岁不哭》,你看了没。”
  “没呢。”王耀把活页夹往书包里一塞,“好看吗?”
  “好看啊,你没瞧见我们班上女生这两天都在神神叨叨这个呢,”值周生攥着墩布跳下讲台,咂着嘴,“可我爸现在不让我看电视,可愁死我了。”
   “省点儿心吧,都高二了,小心下次月考又约谈,到时候别说不哭,你爸那鸡毛掸子都能把你魂都抽没了。”
  王耀是骑着他那辆老自行车回家的,按他的话说,是除了车铃不响,哪儿都响。一路贴着墙根这么叮里哐当的到了电机厂家属大院的院口,远远瞧见一群人,围着辆小轿车,不知在干什么,他也没理,踩着碎石渣子径直骑过去了,进自家院门时,他妈正举着叉杆子收衣裳,见他回来了,招呼一嗓子,“回啦。”
  “哎。”他应了一声,推着车往停到院角,“妈,今儿班主任又跟我唠叨,说我这头发得剪。”
  “咋啦?还不兴人留小辫儿?”王妈擦擦手,“都这年头了,马上都要新世纪了,这可是自由,我们念书那会儿也老想着烫发,要是还能配条喇叭裤,配件港衫,再来个蛤蟆镜那么一戴,手上再拎个录音机,那上街可不得了。”
  王耀瞅了瞅自己身上白底蓝杠的校服,“那我到底剪不剪?”
  “不准,这你姥姥让留的,你刚生那会儿她特意求人去算的,人家可说了,你得留头发才能拴住。说多少次了,这剪不得。”
  “那班主任再说咋办?”
  “那我亲自找她去,我跟她讲,这有特殊意义,剪不得。”
  “成。”王耀掀了帘子一头钻进屋,顺着狭窄的木质楼梯上了他在阁楼的房间,书包往床头海报下一搁,就四仰八叉倒在了床上。他一伸手,从枕头下摸了卷磁带,想了想,又一扭身爬起来,拉开屉子,过一会儿攥着手拿出个盒子,从里头端出一个口琴,宝贝似的又拿衣角擦了擦,这才凑到嘴边。
  他吹得是高林生那首《牵挂你的人是我》,他喜欢这歌,还特意去买了磁带,没事儿就听着哼哼。莫名的,他总觉得那句“前世欠你的情太多太多”,听着就有那么点苦涩的感觉,某一天突然又发了念想,买了口琴偷偷地练。就这,之前被他二姨的女儿王湾撞见了,还笑话过他,说他怪不自在的,干嘛藏着掖着呢。王耀就反驳道,你不也爱躲着看琼瑶的《剪剪风》么,我跟你说啊,这可是传说中的毒物,小心你中毒。王湾却对此不屑一顾,依旧看她的书。
  所谓爱情,于王耀来说,还只存在于歌里,以及那些似懂非懂的诗里,不光是遥远,还朦朦胧胧得很,看不清。
  这时他突然听到窗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鼓掌声,手劲儿可大的那种。
  他吓得赶紧把口琴往床上一扔,顿时觉得十分尴尬,但转念一想兴许人家就爱拍着巴掌玩呢,又有些放心了,靠在床里墙上把棉布窗帘掀了个小缝,作祟般往外瞅。这一瞅不打紧,
把他几乎吓了个哆嗦。
  “妈!”他一咕噜翻身蹦下床,连踢带碰的下楼去了厨房,“妈!咱们厂院儿里啥时候来了个老外?”
  “老外?”王妈一愣神。
  “就搁我们家后面那楼阳台上站着呢,老天,得高我俩头了,那一脑袋头发长的,可真是,人还白!”
  这时,王爸跑着回来了,还没进院就迭声叫道,“易萍,赶紧开火好生整几个硬菜,咱家晚上有大客要来!”
  “爸,什么大客啊?”王耀忙给他爸端了杯凉茶。
  王爸一口气咕咚完了,抹了把嘴,比着手说,“上面文件不是指示今年厂子都得改进,谋新出路么,这厂长今年出去开了会啊,一回来就说,咱们得迎合新时代啊,就是得创新,得……”
  “得得得,爸,这我都知道,您都不知道搁家里头说多少次了,喝点儿酒就吹,您呀,说正经的,什么大客?”
  王爸又伸着脖子喝了口水,“就是厂长托关系,请了人家俄罗斯的工程师过来,帮咱们改进改进技术,厂长说了,今儿这洗尘宴,就搁咱们家接待!”
  “啊?”王耀和他妈倒是都愣了,片刻王耀又恍然大悟,“难怪我先前瞅见门口一片人围着,哎,爸,厂长这么看重你,看来这副厂长是跑不了啦!”
  “哎我说我的王大主任,你这不是为难我吗,我哪知道人家爱吃啥,你是不是又在外头胡吹胡应承了,你自己说说,这都整的什么事儿。”王妈倒是听到了重点,把他爸手里杯子一拿。
  王爸急了,“易萍,我可对天发誓,这是厂长亲自说的,他说咱们厂院里不就你的菜做的好吗,人家外国工程师可说了,不用大饭店,就要在这吃什么地道中国味儿,你就按咱过年时那样整几个……”
  “嗬!你爷们儿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着倒轻巧,这都大夏天的我怎么给你整出个年菜?行了别碍事儿了啊,我这就去做饭,你要有啥事儿还没倒腾完也赶紧去!”王妈催他出了门,又问王耀,“儿啊,赶紧上你川大爷家拎俩斑鸠回来,说钱先记账上,明儿再去给啊,快去,赶紧的,别耽误我做饭!”
  王耀应了几声就出了门,拎着俩倒霉斑鸠回来时家里已经是热火朝天,院里几个熟识的婶姨也在帮着王妈打下手,洗洗切切的。他打了圈招呼,把斑鸠往厨台下一搁,就想溜回阁楼,又被他妈给拽住了。
  “妈你干啥?”
  王妈瞅了两眼炖锅,把王耀往旁边一拉,“你赶紧上去收拾收拾,你爸刚又回来说了,待会儿你也得上饭桌陪着。”
  “我?我上那桌干啥呀我,我作业还没写呢。”王耀仿若晴天霹雳。
  “人家厂长说的,说你最有出息,让你上桌陪客可是露大面啊,看得起人,乖儿子啊,明天周末你再写作业嘛,又不急。”王妈又把他往阁楼上推,“上去换身像样的,穿着校服实在不像回事儿,把你那头发也梳梳,别跟你爸似的,瞎磨蹭费劲儿,光知道蹦跶,半天也不成事儿。”半点辩解的时间都不给他留。
  王耀真是欲哭无泪了。
  他扯开衣柜门,瞅了半天,先是拿了件文化衫换上,又觉得太不郑重,翻来翻去,衣柜里也就那几件,最后还是换了件雪白的短袖棉衬衫,把校裤一脱,换了条浅色的牛仔裤,下摆也不扎进去,虽说他身材偏瘦,这么穿着倒也合身。转了一圈,他又蹲下来从床底下拽出一个鞋盒,这里头是他爸跟着厂长去临海城市考察时给他带的新鞋,是个外国的牌子货,都还没舍得穿过一次。他一咬牙,索性就开了盒,把两只崭崭新新的球鞋套上了脚。还别说,外国牌子货就是感觉不一样,他一站起来都感觉自己高了不少,脚底也软,而且有弹性。来回走了两步,他又凑到镜子前看了看,赶紧把发尾散开重新绑紧了。
  王耀倒腾完了就这么无所事事地仰面躺在床上,直盯着天花板上自己贴的王祖贤海报发呆。说真的,他现在对自己这一身打扮就四个字评价:
  人模狗样。
  估计相亲时也都没这慎重打扮了……他幽幽叹了口气,不知该是作何心情。
 
 
 

【三】
   王妈有心露一大手,这次也确实是发挥出了高水准。仨硬菜——土豆烧鸡,干煸斑鸠,红烧牛肉,四炒盘——干烧茄子,油煎豆腐,清炒丝瓜,虎皮辣椒,俩凉拌——酸辣海带丝,卤猪耳朵,最后一汤,妥定的西红柿蛋汤。
  也不兴玩唱菜名那套,就这么一盘盘上了桌,登时香味扑鼻,整个院子都活跃起来。厂长笑着说这都是厂里自家人做的,新鲜,吃着也健康,然后就伸手到饭桌下拿酒。翻译一句句翻给那大胡子工程师听,那大胡子就笑得满面红光,连连点头致意。开席时,大胡子工程师也就被自然而然请到了上席,厂长和王爸往右首坐,往左去了就是大胡子工程师的儿子和翻译,再往下就是王耀了,规规矩矩坐那,客气地笑一笑。
  场面上的客套话是必须的。拿上席的酒,是瓷瓶的茅台,王爸示意自己儿子来倒酒。王耀没法,起身一杯杯倒了,挨个儿敬上,倒给那工程师儿子时,王耀登时不自在起来了:这家伙,不就是先前阳台上鼓掌的那人吗!
  仿佛有什么秘密被人发见了似的,王耀尴尬的也没敢多看他两眼,只听他一声发音别扭的“谢谢”,就胡乱点点头坐回去了。
  没想到的是,这俩俄罗斯人还是会用筷子的,而且还使得不错。酒过三巡,微醺时,工程师开腔了,一口听着跟哪个旮旯方言似的中文,讲的费劲,还有点儿颠三倒四,跟往外蹦字儿似的,说他年轻时其实在中国待过一段时间,后来又回去了,一直都想再来,现在终于有机会了,实在是很高兴,菜也很好吃,味道好得很,云云。
  喝得高兴了气氛也缓和热闹起来,厂长劝人多吃,憋着一口椒盐普通话吹天吹地,王爸也兴致勃勃跟着捧,倒也笑声不断。
  王耀趁着热闹之时,悄悄把自己面前那半杯白酒,给倒地上了,心虚一抬头,正撞见那工程师儿子瞅着自己,嘴角一抹笑,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。王耀见被他发现了,下意识脸一红,又心想难道我还虚你个毛子不成,最后索性坦白痞子一样扯出一个笑,点点头,然后拿过小茶壶倒了一杯凉白开,一饮而尽,冲他举了举杯子。
  王耀这时才算正眼瞧过了这年轻的俄罗斯人:这人身材高大,一头浅色头发瞅着很是柔软,紫色的眼睛笑得眯起来,皮肤白得很。
  笑啥?笑得跟傻大个儿似的。王耀心想,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这点小情绪。
  那俄罗斯人见他举杯,竟探身过来把自己的杯子举着和他的一碰,清脆一响,随后也一饮而尽,笑吟吟冲王耀亮杯底。
  好家伙,乖乖,这可是货真价实一杯白的,一口全干啦?王耀一愣,只听见酒桌上大人们一阵笑,还有厂长和老爸对工程师夸赞他儿子好酒量的声音。
  王耀突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,连夹了两块茄子,都味同嚼蜡。于是在这场酒席接下来的时间里,他再也没有瞧过那年轻人一眼,连头都不情愿往那边抬,直至结束。
  临了出门送客,出于礼节,王耀还是跟着去了,在门边磨蹭了一会儿,刚准备抬腿出去,就发现那俄罗斯人不知何时又站到了他旁边。
  ……你好。他低着头笑眯眯的,说的有点慢。
  王耀生生憋出一脸笑,说你好你好。
  然后就相顾无言了,一路走到了厂房附近,厂长又趁着酒兴要带着工程师先去参观参观,不知道什么时候,俩人就落到了后面,隔着点距离,一前一后走着。王耀低着头,有一搭没一搭偷瞟地上的影子。他感觉到后面那人正看着他,目光戳在背上,让人浑身不自在。可咂摸了半晌,他还是什么也没说,不知是揣着尴尬还是无奈。
  走到厂房门口时,王耀停下了,后面那人也停下来,看着他。
  “您要不……请便?参观参观,请随意。”王耀偏偏头,故意放慢了语速,那笑容称得上积淀了全中华大地优秀礼貌学生干部做派。
  那年轻俄罗斯人像是在思索,没成想过了几秒,他竟眨巴眨巴眼睛开口问,“……口琴,是你吗?”
  你他妈才是口琴。王耀在心里默念几声,粲然一笑,也不作答,转身大步往回走去,想象着自己衣袂翻飞仿若大侠,一时竟凭添几分潇洒。
  “我只是个过了期的老红领巾,不用谢,您慢慢参观吧,我还得回去写作业呢,就不多陪了。”

【四】
   王耀昂首阔步回家,刚进院门就肩膀一塌,步子也慢了下来。他径直去了厨房,从碗柜里掂了根玉米啃着往楼上走,泄愤似的,啃得咯吱作响。他妈在楼下厨房喊他缓着点踩,说这楼梯迟早有一天得让他折腾垮,他也没吭声,一气儿上了楼,鞋一蹬,玉米一扔,往床上一趴,睡了。
    这一觉直睡到旭日高升。
   他醒过来时,他妈正搭了块湿毛巾给他擦脸,凉飕飕的。见他醒了,王妈就道一声祖宗,还知道起床呢,澡也没洗,昨儿跟着吃饭整了不少酒吧。
   王耀接过毛巾自个儿往脸上胡噜一把,还迷迷瞪瞪的,开口就问他妈要水喝,一杯凉茶下肚,清醒过来,这才觉着头疼,还一身汗,难受。
    “妈,这都几点了啊。”
    “九点半,再不起啊,我就得拿根杆子把你叉起来,赶紧上堂子里去冲冲,回来我把你这衣裳给洗了。”
     “我这头发也得洗。”
     他这么一想,越发觉得身上难受得紧,赶紧趿了拖鞋,又拾掇了几件换洗衣裳和干毛巾,抱着盆儿就往厂院大澡堂去了,跟门口抽叶子烟的张老头打了声招呼,一头扎进去,忙不迭去洗了。
大早上没几个人,堂子里空荡荡的,他也乐得散了头发慢悠悠坐那儿往身上搓肥皂,打得全是泡沫儿了就拧水哗啦一冲,然后开始洗头。
    “耀哥儿,你这头发又长了啊。”
    他正伸着头,头发上全是洗发水沫子,眯着眼也没功夫看是谁,听声音像是隔壁家的叔爷,便哈哈一声应道,“可不是,我老师昨儿又找我唠,让我给剪了。”
   “那真剪了,你妈肯定得上学校找你老师去啊。”
   “嗐,我是无所谓,我妈那是绝对不让呀,您先洗着啊,我下池子泡泡。”
    他冲掉泡沫,随手把湿头发往后一捋,踮着脚就往后头去了,到了边上先拿脚尖试了试,然后再抬腿进去,靠着边慢慢坐下,差不多浸到胸口处,就是那么回事儿了。热乎,是真热乎,他憋的半晌不敢动,脸上胸前都红扑扑的,忍过好一阵儿烫才缓过来,顿时觉得浑身都舒坦开了,啥事儿都不想干,就这么搭着胳膊一靠,唉,比啥都好。
   这一泡澡,大脑就格外飘忽,怎么说来着,这思维啊,飘忽就好似脱缰之野马,王耀眯着眼正放任思想驰骋呢,突然听见一阵哗哗水响,扭头一看,嗬,这不是昨儿被他扔了的那俄罗斯人吗。
    这大个儿熊正拿了块毛巾擦背,背上蹭的红红的。此刻他正背对着,王耀倒也无所顾忌了。他不无嫉妒地瞅了瞅他那一身白皮,还有胳膊起落间明显可见的三角肌和肱二头肌。厂子里前年兴起过一阵杠铃热,家家小伙子壮爷们儿都练,仿佛不练就拉在了起跑线上,王爸也眼热,上省城时就带了一对儿回来,别说,模样还真是漂亮,于是他不光自个儿练,还撺掇儿子练。王耀对这事儿倒是兴趣不大,陪他爸折腾了些日子,觉得自己是个肌肉不显的体质,就撂挑子不干了,又折腾了些日子,王爸也犯懒筋了,最后这对杠铃倒是被王妈给收缴进库,拿去碾玉米粉子,某种意义上倒也是“革命同志是块砖,哪里需要往哪儿搬”,物尽其用。
     王耀正出神,没想着磁带唱完A面儿还得翻B面儿,人家洗完背面转身过来,俩眼珠子滴溜溜猝不及防就撞一块儿了,棕的瞅着紫的,紫的瞧着棕的,你看我我看你。王耀好生尴尬,那熊倒自然,咧着嘴角一笑,还是那口别扭声调,说你好。
    敢情您就擅长一句你好呀?
王耀差点没忍住笑出来,连说好好好,一扭身赶紧转回了脑袋,拼命往身上撩水。这时一个水花过来,哗啦一声,那大个儿熊也下水了,往那一蹲,刚到胸肌下面一点儿,可怜见的。
    王耀挪了挪,心想东边儿多宽敞,你干嘛非得和我挤,你不过去我过去拉倒。正琢磨着怎么挪窝儿时,那俄罗斯人又开腔了,眼巴巴瞅着他笑,说,我叫伊万。
    哦,你好你好,我姓王,单名儿一个耀字,王耀。
    有时候气氛正是破解于一段没头没脑的对话,甭管有多烂,但好歹是个正确的开头,王耀正是少年心性,这一来二往,昨晚那点不愿竟登时就烟消云散了,他本就是个善意温敦的主儿,这会子也不想着跑蹿了,扭头一看还觉着这熊脸有几分可爱,也就逐渐心生亲近起来。
    伊万说自己来中国前找老师啃了一年中文教学,日常用语书都翻烂了,没想到来了之后发现还是真不够使,想的慢,说的也费劲。表达这段时他吭哧吭哧说的吃力,王耀倒也不嫌弃,自个儿在脑子里给理顺了,说没事儿,在这儿有我呢,汉语我帮你补着,哪儿办事儿不清楚你也尽管找我。他特意说的很慢,一面瞅着伊万的眼睛看他听明白没,完了见他脸上笑得开心还使劲点头,就知道懂了。
    王耀很是高兴,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,差不多一个钟头了,他才想起来,哗啦一声往池子上爬,说,我得先回去了,还有事儿呢,反正咱们也住的近,以后就是朋友了,没事儿多聊聊。
    伊万咧嘴一笑,趴池子边瞅他。王耀把毛巾往腰下一围,哈哈道,瞅啥呢,跟流氓似的。说着他还有点儿不好意思,跳着脚就往外穿衣服去了。
     回家路上,他又不由自主吹起了口哨,还是那首歌,《牵挂你的人是我》,也不知乐从何处来。

【五】
    年轻人总是容易熟络的,没俩星期,他们就要好起来了。王耀爱听磁带,也爱唱歌,他的嗓子不刚,偏柔,还带点儿沙,唱起歌儿来别有意思,也没那么多花架子,但就是有那种拔不开眼的吸引力。十几年后王耀才知道自己真适合唱民谣,可那时他才临近十八,也没学会犟着脖子唱摇滚,喜欢啥,反正就唱啥,图个乐。
     伊万爱听他唱歌,这是他自己说的。
     有天晚上王耀撩了帘子挨窗户边算题,边在纸上划拉边哼歌,完了伸懒腰,一抬头瞧见伊万趴阳台上冲他招手,笑得眼睛都眯起来。
     哎。他应了一声,正好接了对面扔过来的一张纸团,展开一看,上头拿铅笔涂了一行拼音,歪歪扭扭的,挨个儿一念就是“我、喜、欢、听”。王耀有点开心还有点不好意思,也不好朝着对面傻笑,放下笔往窗框边一坐,说那我再瞎唱个歌给你听吧。没等伊万回应,王耀也就自顾自的随口唱了起来。
没有承诺,却被你抓的更紧。
没有了你,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。
我付出一生的时间,想要忘记你。
但是回忆,回忆,回忆,
从我的心里跳出来拥抱你。
    “嗐,”王耀摸了摸鼻尖,尴尬一笑,“脑子里全是数理化,忘词儿了。”伊万倒是撑着阳台栏杆耸了耸肩膀,“好听。”他怕表达不清楚,说的很慢很简短,“叫什么?”王耀一愣,摸了摸搭在肩膀上的发尾巴稍,“我记得我有本歌词书,里头有,我给你翻翻。”他惦着那作者伍思凯的大名儿,一下就给翻到了,“哎!”他冲外头摇着手喊,“ 《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》 !”
    话一出口,他突然就有点儿脸烧了,心虚地扒窗台上到处看看,仿佛每个亮着灯的窗帘后都有人听见了在笑话自己,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又传来了几声哐哐的狗叫,夜游的猫还顺着屋脊走,踩得瓦片咔哒响。
    伊万倒是摸着铅笔在小纸片儿上吭哧记下了,然后又问,“明天,去玩吧?”
   他总是喜欢用那对紫色的眼睛瞅着王耀,温顺的,热切的,好像带着不可抗拒的请求。王耀一想明天上午考完期末考最后两门,下午就没事儿了,也就妥定说好,转念一想,又扒窗台上撑着下巴说,“哎,咱们明天下午去钓鱼吧,我听天气预报,明天天晴。”
   王耀的提议,伊万自然说好。
   第二天一早,果真大晴,王耀内心满是天气预报诚不欺我的满足感,考试也是笔下不停一路顺风顺水,心情大好,回来时正碰上伊万蹲在巷口捻了根草认认真真蹲那儿逗猫,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。
  “小心它挠你啊,可凶了。”
  伊万站起来,摸了摸后脑勺,笑得眼睛眯起来,“不要紧。”
  “嘚瑟。”王耀白了一眼,书包朝他一扔,就拉着他往自己家去了。
   王妈似乎是很喜欢伊万,她不只一次在饭桌上感叹,说瞅瞅人家孩子,长得高又壮,一天到晚见人都笑眯眯的。扭头她又边给王耀夹肉片边说,儿啊,你是不是得跟别人取取经,你这个头儿我看着心急呀,当妈的都恨不得抓着你脚脖子给你往长了拔。王耀一听就磕碜的慌,他爸倒是不急,总说年纪还小,过两年一长就给长起来了。
   进了院子王妈正掰玉米棒子,看俩孩子进来了忙吆喝他俩站住,拧了湿毛巾一人脸上胡噜一把,伊万很小心地弯了腰,完了又笑眯了眼说谢谢。王耀径直去了厨房,上冰柜里捞了两支娃娃头雪糕,和伊万一人一个咬着就往阁楼上去。楼梯木板年久失修,踩上去不免吱吱作响,伊万很是新奇,到处看,王耀提醒他当心雪糕化了,他才紧着咬了一大口,结果又被冰的腮帮子发麻,拿手捂上半天没吭气,眼睛一眨一眨的。
   第一次带伊万来自己房间,王耀竟没来由的不知该干些啥,总不能让人家傻坐这儿啃雪糕吧?半晌他注意到伊万还穿着长裤球鞋,问,“你有短裤没?”
   伊万一愣,没明白,“你,要吗?”
  “拉倒吧,你衣裳我哪穿得了,”王耀哭笑不得,“咱们得去钓鱼啊,哎,还有凉拖鞋,你要不先回去换个裤子,我上小卖铺给你拿双鞋去,你穿多大。”
  伊万看了看自己的脚,有点为难,“要……怎么,呃,说?”
  “嗐,真蠢啊,”王耀一拍脑袋,也不知是说自己还是伊万,过去伸了自己的脚,上下一比划,“嗬!得嘞,您这脚丫子够大啊,我还是直接拿最大吧。”
  伊万抿着嘴笑。
 
 
  等到收拾好王爸的钓竿和其他一些小玩意儿时,已经下午一点多了,俩人也没功夫吃饭。王妈往王耀的包里塞了倆煮熟的甜玉米,装了几个馒头和一袋榨菜,又给灌了瓶凉茶,临了又一人头上扣了顶草帽。
  再三被叮嘱后,俩人就出发了,骑着王耀那叮里哐当的旧自行车。不同的是,伊万骑着,王耀坐在后台,背包扔车篓里。出了厂院大门就是条不宽的水泥路,一路望着南去,右手边有条小水沟,哗哗的流,边沿上草叶绿绿的。王耀一时微风拂面,太阳又被伊万挡个干净,诗兴大发:
  溪水急着要流回海洋,
 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。
 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,
 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。
  而沧桑了二十年后,
 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,
  微风拂过时,
 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。
  王耀念得大声,迎着风倒十分痛快。伊万踩着车,微微伏下宽阔的脊背,动作很轻巧,“什么意思?”他迎着风大声说,调子还是怪怪的。
  “就是要忙着自己心里那点儿事呗,几十年后心里又念叨着过去,”王耀一通胡诌,张开双臂,也不管伊万听懂没,只是突然感觉自己特情怀。
  他指示着伊万一条大路骑到底,到头就上了土路,颠颠簸簸骇得他赶紧拽住了伊万,好在不远,没多久,一阵清凉的水汽就扑上了脸,湿湿润润,在这干燥的天气里显得格外难能可贵。
  “到啦。”
  话也不多说,王耀抱着背包往花岗台那儿去了,躲树荫下,伸了脚丫子往水里一浸,温吞的凉意舒坦得不行。“快来啊!”他吆喝,突然起了玩兴,把水踢了老高,溅起一朵朵水花。伊万抿嘴笑着,也就伸手学他撩水,雨滴似的落下来,落了一脸。
  王耀抹抹脸上的水珠,“你把鱼竿架上,这儿还有龙虾,钓的多了晚上回去就让我妈做给你吃,可好吃了。”伊万挨着王耀坐下,开始装鱼竿,动作很熟稔,“你,怎么抓?”
  “哟,行家啊。”王耀双手往后一撑,偏头瞅他,也不答话,笑吟吟的把落到脸边的一缕发吹开。
  伊万就一面系线打结一面看他探头拽一根树枝。那树枝生得紧,连拽几下都没扯开,王耀较上劲了,卖力掰扯,削瘦的身材伸展开,衣裳下摆挑着,露出一截匀称的白净腰身。这确乎是幅好景象,少年纤长削瘦的身子,每一分都恰到好处,当真是多一分不成少一分又可惜了,那乌黑的柔顺的发尾就搭在颈窝,随着动作微微晃动,像根逗猫草,吸引着这位年轻俄罗斯小伙子的视线,一点儿都舍不得离开。
  他正往钩上绑线,心里却是在搜肠刮肚的找着他能想到的任何一个赞美之词。可怜的外国人!他想了许久,觉得这比王耀教他区分“人”和“入”还要难,破碎的词汇又该如何组织起来呢?最后,他也就只是干巴巴地说,“你真美。”但眼神却是热切的。
   “嗐,”王耀正扒着沿往水里瞅,找地方下钩子,听着就回头白了一眼,“我又不是花姑娘,什么美不美的,你要饿了就先吃着,都搁包里呢。”
  本来二人也是存了玩乐之心,也并未做太多讲究,王耀先拿自家拌的糠米饵团,往树荫水草处的边沿打了饵窝,这才让伊万下了杆,自己倒是拎着那扯下来的枝,下面系着线,钩子往边上的沟里沉着。
  午后的树上,蝉鸣虽说一阵躁过一阵,到了水边倒显得清凉了,心里也通透,没带小马扎,两人也就席地坐在了青石板上,嚼着王妈搁在榨菜里的腌渍脆萝卜,一片一片的。起初伊万是吃不太习惯的,但喝了几口凉茶后,又咬了一口馒头,竟似对这味道有些上瘾了,一口一个,嘎嘣作响很是受用。
  “怎么着,好吃吧,看我几时骗过你,”王耀笑起来,拿过凉茶瓶子,随便擦擦就喝起来,“你吃你吃,我不和你抢,家里还多的是呢。”伊万是不肯的,嘴里塞满了馒头,也不好说话,固执的夹了一块伸过去。这时,王耀手上的钩开始动了动,绳子绷直了,似有拉扯之意。“哟,来了!”他正想凑过去瞧瞧,可伊万的筷子执着不休一路跟着,竟伸到了嘴边,他哭笑不得,只好一口吃了,伊万这才心满意足收回了筷子,也把个脑袋凑过去瞧。
  此处水面不甚深,定睛一看隐约可见下方一坨黑影,王耀“嘘”一声,示意伊万把小网兜拿来,自己凝了神一分分把线往后拖,等到那紫红大钳子往水面一露时,网兜就刷的一声抄下去!
  嗬!好大一只!
  王耀显然是此中好手,没一会儿就钓起了十几只,一时兴起,竟又去连折了几根枝子,插在边上泥地里,牵了绳去钓,反而钓鱼那档子事儿倒被忘了个干净。那龙虾也馋,闻了那鸡肉饵的味儿就闷头闷脑往钩子上赶,等到四点来钟时,已经是小半桶了。
  “成嘞。”
  收获不少,包里的吃食也吃了个精光。王耀伸了个懒腰,一睁眼又瞅见伊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,伸了手指就去戳他的脑袋,“干什么干什么,狗熊饿的想吃人啦?”
   伊万接过桶,倒是笑得很温敦,“明天还玩吗?”
  “嗯?”王耀一愣,笑了,“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呀!”说着就往自行车处优哉游哉去了,东西都伊万提溜着,他倒落了个清闲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【未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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